我什么也不是,不是玉石、不是繁花、不是钢铁、不是枯枝、亦不是朽木。
甚至在名为人的概念所圈定的存在中,我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被包含其中。
华夏第五个千年,已走过八十七年。
共和三十四年腊月初九,列王祭后一天夜晚,少正明华坐在茶楼的露天座位。
凝视灯光下依附身躯的淡淡阴影,围绕着光飞舞的独蛾,等待雨停下来。
这场大雨是在陈岚离开他时下起来的,但是只有一把伞,于是少正明华就留在这里看夜景。
少正明华突然开始感到懊悔,他或许应该让她去附近的商店购买雨伞,然后在她渐行渐远时冒雨挤在伞下。
亦或者——有其他的方法解决他此时面临的困境。
但是懊悔就像流入地面水潭的雨滴,快速消融在其他情绪中。
数个小时前,大概在共和三十四年腊月初九的申末,他们在文件室按照约定,在陈岚离开前见一面。
陈岚如往日般依靠书架翻动书本,但比起往日,她没有穿校服,而是在略显隆重的深衣外套上厚重大衣。
窗外的天色已变得阴沉,平日看起来寻常的灯光在阴沉的乌云下变得耀眼,甚至让少正明华感觉难以睁开眼睛。
少正明华亦如往日般,坐在临窗木桌旁整理资料。
陈岚叹了一口气说:“真可惜今天不是晴天,但是无所谓了,结束了。是的,明华,一切都结束了。”
陈岚手中的书,和木桌上摆放的那本厚重的书是同一本,那是在不久前才印刷出来的校史。
如果翻开书封,在略过扉页,序言之后的编写组中写着少正明华、陈岚以及若干个熟悉的名字。
这本关于龙川中学数百年历史的书本出版,是陈岚在父亲离开这座城市后,唯一支撑她留在这里的理由。
过去三年间,基于早期资料,校方决定编撰一本兼有文学价值和实用价值的校史,并且让在校和离校的师生都参与到校史的编撰工作中。
在知事会和学生会讨论搭建的框架下,隶属于文学社的师生团体承担了大部分的信息收集、求证和编撰工作。
这类名义上礼部领导、实质上校方引导,以学生作为主体的社团,在书院体系构建之后,虽伴随不断的教育变更发挥或轻或重的作用,但始终存在。
龙川中学的文学社是一个与学校拥有同等年岁的社团,在这个社团中,少正明华是副社长,而陈岚是社长。
陈岚若有所想地抚摸厚重书架,茫然若失地看着这个房间的每一处痕迹。
两排深色的书架占去了墙壁大部与房间三分之一的面积,其上整齐地码放了各类书籍,和作为线索的校友目录。
人所编撰的书籍似乎能握住历史的脉络,但是当历史的脉络延续到一座学校的兴衰还有与这座学校密切相关的地区和个体时,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而由人名、户籍、电话和居住地址——三言两句的短暂介绍构建的目录,就像古代的碑林,为许多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并不重要的人和事作了最后的纪念。
作为那个已经逝去世界为数不多的见证,充当为了让人忘却的纪念。
陈岚略显怪异的举止穿着,门口的布箱,都让少正明华感觉她的确就要离开了。
少正明华看着墙壁和门户,这七层公寓楼中并不起眼的一间在两年前最后一次校外活动室的转移中,被他们租用下来,并在之后的两年成为文学社固定的活动地点。
那时这栋公寓楼刚刚落成并且开始销售和出租,一切都是崭新的,就像冬天阳光下的雪。
现在这栋位于龙川县虞谷区寒蝉社的公寓楼,终究还是像将融的积雪,蒙上尘埃并增添几笔划痕。
通往临室的双扉木门敞开着,少正明华的视线越过木门厚重的质感与精致的纹路,望向活动室的旧座椅和数张陈列架。
这些物件大多由他和陈岚从旧货市场买回,对它们挑选和购买花费了他们两个月的旬假。
在过去,他们在这里闲谈、讨论和阅读,或在品茶的间余玩一会桌游。有时这里也会迎来客人,那是受到邀请的校友来探讨校史编撰的相关事件。
这些事有时生趣而散漫,有时却带着愤怒和忏悔,在简陋的陈设与师生之间产生几次和解,或者清算积年旧怨。
这些来自于各个地方的人看起来没什么共同点,除却他们都曾在龙川中学就读。
校友有时会带来琐碎的捐赠,用于填充作为捐赠一部分的校史馆。
这种琐碎的捐赠愈演愈烈,少正明华甚至怀疑他们这里沦为了一个处理旧物的绝佳地点。
人有时不得不选择丢弃,但人又总希望丢弃能够拥有意义。
编撰校史的间余,他们拥有闲暇时间以团体和个人为单位写几本小说,或为他人编写回忆录。
这些工作给他们提供了多余的活动资金,并以此为杠杆推动成立了一个帮助困难师生的基金会。
活动室旁,紧闭门户后的数间房间大抵分别是放置被校史馆拒绝的部分捐赠物的储存室——通知后一部分人仍不想要取回那些物件并示意他们随便处理、储存各种鸡肋物件的杂物室、和可以满足部分生活所需的厨房与浴室。
房间的尽头是向光的阳台,那里摆放着一张白色圆桌和数盆花卉。
少正明华感觉自己原指着书架的手指在空中画圈,一件一件历数这些物件的来历。
其他人已经把他们想要带走的东西拿走了,睡袋与帐篷、手杖与游戏机……只留下白桌和花卉这类或许和杂物间的杂物没有区别的物件,同储存室里的物品一样失去了主人。
“你准备怎么处理这些物件呢?或许……”少正明华对陈岚说道,“今年的租约快要过期了吧?”
陈岚抽出书又放回原位,没有必要再整理下去了。
她转过身对少正明华说:“我用你和我的名字买下了它,好把这些物件留在这里。”
少正明华一时说不出话,只好看着活动室地板上毛毯和竹席,还有靠近窗户墙壁上挂着的水墨画。
陈岚直视少正明华说:“你在想些什么,明华。”
“没想什么。”少正明华摇了摇头,“如果这样的话,我需不需要付一半的钱。”
陈岚同样摇了摇头说:“你已经付过了。”
“而且,我想如果我以后有机会回来,这里就是我落脚的地方了。”
陈岚走到了门边的矮书架旁,拿起托盘上的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在轻轻地砸了一口后,皱眉放下。
“我觉得保留这里,把这里保持原样会让我好受些。”
陈岚坐在长桌的对面,就像过去一样,这一次她的视线凝固在穹顶。
“你觉得你能够适应台州的生活吗?”
“台州总比南海的苗越好,社会结构要好适应些。”陈岚寂寥的回答,“我会在州立大学继续学业,未来不会尽如人意,但我们都没得选。”
少正明华沉默了,只是沉默着。
“一切总有个尽头,从来都没有永恒的事物。”陈岚站起身来说道,“轮船戌初两刻才开,我们还有时间喝一杯。”
陈岚是一个高挑、谦逊而内敛的美人,这段时间的家庭变故为她精致的脸庞填了几笔消瘦、多了几分哀愁、却又好像少了几分怯弱。
陈岚提着布箱离开,少正明华背着书包跟上。
陈岚打开门户时,少正明华方才关闭房间的灯。她在楼梯口迟疑了片刻后关上了门,在金属锁的咔嗒声中与少正明华一同无声叹息,似乎这比国考更能够标志他生命当中一个漫长时期的结束。
陈岚挥舞着布箱浅笑着说:“这真是让人伤心得悲痛欲绝,你说是吧,少正。”
少正明华默默拿过布箱,而后看着刻在用钉在墙壁上的门牌,跟随陈岚的步伐离开。
少正明华和陈岚顺着林荫道一直走到寒蝉广场中,大寒之后天气愈显寒冷,但春天已经不远了。
天气寒冷时,陈岚喜欢在华莲茶楼的露天茶座上喝杯热茶,配上茶点。
少正明华已记不清谈话的内容,只隐约记得陈岚吃着麻薯的询问。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陈岚问道,“关于你向我描绘的,直到刚才还只存在于空想中的过去,有新的线索吗?”
少正明华郑重其事地点头道:“没有线索,但我已然下定决心。”
下一瞬间,他又变得迟疑:“只是,我怀疑……”
天色更加昏暗,开始下起雨来。
陈岚抱怨自己没有带伞,少正明华将自己的伞送给了她。
作为往来,陈岚付了茶钱。
陈岚将要离开,少正明华提出送别时,陈岚坚定拒绝了。
“虽然不合适,但确实很抱歉。”陈岚大声道别,“不要再忘记你的决心。”
她是出于各种思绪说出这句话的呢?
我又说怎样的呢?
少正明华喝尽冷茶,在蛾影缓缓消散时,他也就在朦胧恍惚的灯光下消失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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